離去的親人的情感日志
第一個離開我的親人是祖母。
母親說，祖母沒過多少好日子，病痛一直纏身。而我記憶里清楚的畫面是，黃昏，祖母抱著我去捉螢火蟲，祖母一手抱著我，一手搖著芭蕉扇，我手里提著的是用蛋殼做成的燈籠，祖母高大，搖搖晃晃的追捕，我或許興奮、膽怯而尖叫著，祖母緊緊地?fù)Пе遥沤渡纫幌乱幌碌負(fù)浯颍K于有蟲子撲在地，祖母放下我，用手去捉蟲子，粗大的手骨節(jié)突出，顯出拙笨，需用好長時間才將一只蟲子關(guān)進(jìn)蛋殼燈籠。我高興地舉起小燈籠向家祠跑去，祖母急急的聲音追趕著我：梅子梅子別摔著。就在這一年，祖母去世。我正跟堂弟在家祠的戲臺下玩著龍骨水車，有人拉著我的手穿過一張張門，最后把我拉到祖母的床前，祖母望著我，有人把我的手拉起來放進(jìn)祖母的手心，祖母慢慢地握緊，一顆顆淚從祖母的眼里滾出來；我叫著阿婆，用另一只手捂著祖母的手，祖母露出了笑容。母親說，祖母握著我的手咽下最后一口氣。家祠的戲臺下掛著鬼神畫像，怪模怪樣地看著躺在地下的祖母，許多人吹吹打打。我為祖母看守著油燈，祖母從一圈圈的光亮里走出來，當(dāng)我伸出手去迎接那雙粗大而溫暖的手時，祖母又沒了，祖母最終沒有走出那一圈圈光亮。我知道從此沒有祖母，是在黃昏時圍著母親哭吵著去捉螢火蟲，我提著蛋殼燈籠，母親正在灶臺忙，她突然伏下身子緊緊的摟抱著我，淚水不斷地滴落我的臉上，一滴一滴冰涼，我不理解母親為什么這樣傷心，母親眼淚汪汪的望著我說，孩子，我們再沒有阿婆了。我緊緊摟抱著母親，哇的一聲大哭，從此沒有一個祖母搖晃著用芭蕉扇為我撲捉螢火蟲，家祠從此空蕩。
這一年我好像是四歲，死亡如一枚落葉飄然而下，我其實是不能理解的。
死亡在家祠沉寂，似乎醞釀某些主意，二十年后鬼神的主意打定，盯著了我的伯祖父。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家祠在外地工作，我的祖父、母親及弟妹伴隨父親離開家祠遷往小城，他們只能從斷續(xù)進(jìn)城的鄉(xiāng)鄰那里獲得消息并與家祠的親人們保持聯(lián)系。消息突然，因為我們無法脫身，七十已過的祖父獨自回家祠為伯祖父送葬。葬事完畢返回城里的祖父，數(shù)天沉默不語，他星星點點地說著伯祖父后事一些情況，常常欲言又止。我想像家祠里一個將死的八十老翁與七十出頭的小弟最后生死握別的情形，那是一種怎樣的生死離別！隨后是我的伯祖母去世。伯祖母最先在平地摔一跤后從此失去行走的自由，而后是失去言語的權(quán)力，只能用眼色表示對于一件事的肯定與否認(rèn)，而后眼神也漸漸呆滯。上帝一點一點剝奪著伯祖母的生存權(quán)力，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我不能理解是人的堅硬還是上帝對人的殘忍。父母及兄妹都回到了家祠。闊別的家祠更加空蕩，已無往日的暄囂。躺在地下的伯祖母瘦小干癟。往事一幕一幕推到我的面前，在一個接一個的畫面里，是老人們親切而慈愛的笑容，我們是那樣的玩皮不懂事，需要訓(xùn)斥呵護(hù)。然而現(xiàn)在，他們丟下我們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家祠空蕩，讓我們寂寞孤獨地待在人世。
十年以后，我的祖父在城里仙逝。祖父是在八十五歲離世的。一個月前，我們剛剛高高興興地為老人做過壽誕，不想突然老人就躺在床上說起胡話，他總說自己在家祠里，而后又告訴我們種的棉花需要收拾了，而后又說為什么打制那樣多的棉被。老人在離開家祠十多年后又回到了親親的故居，以他的靈魂。我相信靈魂，是可以離開身體軀殼的'人的完整的精魂。老人在進(jìn)城前的長長歲月，耕作，始終與土地相依。在最后的日子里，祖父的精魂日夜與遠(yuǎn)處的土地相戀，堅守堅持，寸步不離。
祖父的離世，悲苦煎熬著我，直至現(xiàn)在。那時我們上班，老人在他七十多歲時因掛念著曾孫無人看管，每日匆匆來去，終于在初冬的一天，急匆匆上樓而后如廁時摔斷腿骨，從此只能依靠一條腿摸著墻壁移動。老人是在住院治療十多天后才清楚自己一條腿從此殘廢，母親告訴我老人頓時淚水滿面。老人淚水滿面的鏡頭至今仍在我的面前，永遠(yuǎn)無法消失。可是祖父從未對我表示過半點的埋怨，甚至不肯讓我看到他的半星痛苦，更讓我愧疚如刀切割心肉。當(dāng)我跪在祖父腳前為老人最后修剪指甲時，我緊緊地抱著那雙終止在世間行走的腳淚水滂沱地呼喊：爺爺，您為什么要離開我們？
他們還是離開了，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需要呵斥呵護(hù)的我們。我們已經(jīng)無法知道離去的親人們對世間和過往生活的留戀有幾分，但我們至今仍在內(nèi)心十分的依戀著他們，像血流在血管的流動，也似乎總有一堵堅硬的墻可以依靠，帶給我們溫暖、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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